澳门地区有两个离岛,一个名凼(dàng)仔,一个叫路环。凼仔在澳门半岛之南,路环又在凼仔之南。
凼仔,洋名叫Taipa,是一个只有3.478平方公里的小岛,风光靓丽,民风古朴。岛上有大凼山、小凼山、北澳山、柴巴炮台山。山间海岸,市镇、村庄、学校、花园、歌厅、赌场(美其名曰“娱乐场”)、教堂、庙宇、墓地参差错落其间。本岛居民不足一万,人种黄白黑,也有的不黄不白;语言中英葡,还有混合语、洋泾浜、也有“汉儿学得胡儿语”,胡儿颇解汉儿歌。论风情,七分中土本色融合着三分欧陆洋味;论环境,说不清是乡村中的城市还是城市中的乡村。要之,亦中亦西,亦城亦乡,亦土亦洋。
也算是缘份,命运之神让我在凼仔度过了七百有余日,感受过黎明的清新、宁静,也体验过黄昏的梦幻、凄迷。朝朝君临大海,暮暮流连青山。平生所居之地多矣,以此最为可意。有时,甚至胡思乱想起来,如能像桑科·潘扎那样,当一任海岛总督,岂不快哉!
言归正题说黄昏。
人问:“黎明从黑夜走来,黄昏向黑夜走去,你喜爱黎明还是喜爱黄昏?”
我想,这里不存在舍谁取谁二者不可兼的矛盾。我爱凼仔岛的黎明,也爱它的黄昏了。我常常漫步黄昏。从观音岩出发,经海岛钻石娱乐场,登上山腰的七潭公路,饱览美如童话世界的玫瑰山庄;然后惜别那些温柔宁静的小白屋,来到亚洲最大的赛马场;广场东头有一座金质四面佛像,常有信男信女打躬作揖,顶礼膜拜;不觉,暮色从四面合围过来,我匆匆穿过凼仔市区,向大凼山脚下走去。一路青冢黄昏,刚过了美副将马路旁的坟地,一转弯,又过市政坟场,更大的孝思坟场在山的东北端,孙中山的第一任夫人卢氏即安息其间。此地过于幽僻,林深莫测,四野无人,似有阴森之气从发际升起,令人心慌意悚,不敢久留。我取道海湾花园西侧,上小凼山,回到住地。此时,黄昏的声音仍在耳边低回:山泉淙淙,清风习习,梵呗细碎,晚钟轻轻,还有三家村外野犬的凄吠声,倦鸟归林后的絮语声,晚潮与岩石的争吵声……
据说喜爱黄昏的人,不愿“把黄昏关在门外”的人,总带有几分忧郁的气质。
也许。不然,为什么那位晚唐的黄昏诗人刚赞叹完“无限好”就无可奈何地跌转出“只是近……”呢?为什么20多岁的清华学子季羡林先生无限惆怅地询问:“黄昏走到哪里去了呢?”为什么30年代北大哲学系那位“画梦”书生神秘兮兮地说“一乘古旧的黑色马车”“疑惑是载着黄昏,沿途散下它阴暗的影子”?连大自然也感染了黄昏的忧郁,不然,为什么会“数峰清苦,商略黄昏雨”?
黄昏常常问我:“你了解黄昏吗?”
我无言以对,我对黄昏的了解实在太肤浅了。
“黄昏是江渚上的白发渔樵,是望洋山下饱经沧桑的历史老人,最有资格谈论是非成败的,是黄昏。请吧,跟我登临北澳山的望台,看这片海域,中间流淌着多少血和泪,有几度烽火,几多硝烟。”黄昏如是说。
望西南,大小横琴岛,十字门,郁郁苍苍,浩浩洋洋,此古战场也。七百多年前,也就是文天祥过零丁洋的那一年,这里演出过一幕悲壮的海战。天昏地暗,风悲日曛,一个王朝覆灭了,无数爱国将士葬身海底。溃败的十余万军民,流散在附近的穷岛荒屿。从此,年年岁岁,遗民故老,临风洒泪,对海悲歌,北望中原凭吊那宋王朝的末日黄昏。
再看镜海,十六世纪的晚明黄昏如在眼前。队队远洋帆船,乘着初夏的西南季风,从印度果阿开过来了。狡猾的侵略者,以贡品贿赂开道,在妈阁谋一息足之地。由点到线,由线到面,逐步扩张;由借而租,由租而占;由搭棚而建屋,由建屋而设教堂、建兵营、筑城墙。于是,澳门变成了葡萄牙人的MACAV。鸠占鹊巢,盗憎主人,“千古山河在,城郭一时非。”噫,不堪回首的晚明黄昏。
十九世纪,清帝国的黄昏如脓似血。鸦片战争的硝烟弥漫万里海疆,葡萄牙人趁火打劫,他们强占了澳门半岛,还一心要强占凼仔、路环等岛。1844年擅自在凼仔筑炮台。哄骗威逼,妄图迫使清廷承认既成事实。两广总督张之洞、广东巡抚吴大为遏制侵略者的野心采取了严正立场,1887年9月吴大亲率炮船巡视澳门、凼仔、路环等地,表明中国政府决心维护自己的领土主权,当地的中国百姓喜见汉官仪,为之“欢呼感泣”。但大厦将倾,这位封疆大吏亦无能为力,凼仔与路环渐渐沦为澳葡管辖地。至于吴氏,中日甲午战争时,兵败山海关外,落得个“永不叙用”的凄凉下场。他那本《说文古籀补》,至今依然熠耀着学术辉煌。可歌可泣,可悲可叹,那如脓似血的晚清黄昏。
我迈着沉重的步伐从望台上下来,瞅了一眼澳门大学上空那面即将永远降落的葡国国旗,抚摸着衣袋里的中国护照,庄严地教导自己的心灵:要知道什么叫弱肉强食,什么叫国耻,请读黄昏,读那忧郁的黄昏。